第33节(1 / 2)

“随便你。”

张小敬拉开小窗,往里看去。那个人垂着头没动,头发一缕缕滴着水,但微微颤动的肩膀说明他已经清醒了。

这家伙是中原人,瘦脸短须,身上肌肉不多但很匀称,耳下隐约能看到两根青筋连到脖颈下,一看就知道是常年锻炼的杀手。张小敬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冷冷地看着。

“杀了我。”杀手虚弱地说。

“我来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张小敬的声音传入告解室,“神龙朝时,有一个御史叫周利贞,受武三思之命,去杀桓彦范。周利贞特意砍伐了一片竹林,留下凸出的尖竹桩,然后把桓彦范在地上拖来拖去。他的肌肤一片片被竹尖刮开、撕裂、磨烂,露出筋腱和骨头。足足拖了一天,他才咽气,死时骨肉已几乎全部分离,竹桩皆红——这唤作晚霞映竹。”

张小敬说得津津有味,描摹细节,仿佛亲身见到一般。旁边的伊斯却发起抖来,他忍不住去想象那“晚霞映竹”的血腥场面,可立刻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在告解室里的囚犯听到这些,不知道会是什么心情。

张小敬继续道:“不过我现在没有一整天时间,所以会换一种方法。这是当年周兴用来对付郝象贤的法子,叫作飞石引仙。”他说起这些残忍的事,居然也引经据典,让伊斯哭笑不得。

“我会在你的肛门里塞进一根铁钩,挂住肠头。钩子的一头拴在一根横木杆上,木杆的另外一端,缒着石块。将这根横木杆挂在木架上,你和石头分置两边,就像是秤一样——秤你用过吧——然后我会在这边把石块往下拉,木杆翘起,那钩子就会把你的肠子慢慢扯出屁眼,每一寸挪动,你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如果我拉得快一点,你的肠子就会被一下子扯出来,抛飞在空中。

“当然,把铁钩换成竹尖,靠竹竿的弹力把整个人挑上去,再穿下来,也不错。”

然后张小敬呵呵笑了,笑得还很得意。如果那个犯人抬起头,看到那只在小窗闪过的独眼,就知道他是认真的。

檀棋在一旁听着,她明知张小敬是在逼迫犯人,可仍感到不寒而栗。张小敬散发出来的那种气势,让她几乎喘不过来气,不得不挪动脚步,站远了几步。

她一直以来,都把张小敬当成好色的登徒子、尽职的靖安司都尉和可靠的同伴。这时她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的真面目,可是万年县的五尊阎罗。

哪五尊?狠、毒、辣、拗、绝。

九年长安不良帅,不知这手法他用过多少次,折磨过多少人。

她拼命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子,和伊斯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对方眼中看出了悔意。早知道不该过来旁听,在走廊等着结果就好了。伊斯为难地抓了抓脑袋,如果张小敬真要动刑,他拦还是不拦,这毕竟是神圣之所啊……

“杀了我。”杀手低低地重复着这一句。

张小敬咧开嘴,语调森森:“你不必怀疑效果,我可以告诉你,周利贞也罢、周兴也罢,还有我们刑吏的种种刑求手段,都来自同一个传承——来俊臣。来氏八法,可是很有名气的。”

“来俊臣”三个字说出来,屋子里的温度立刻降了下去。那可是长安居民永恒的噩梦,尽管这个人已经死去许多年了,仍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这个名字,有时候比他发明的各种严刑还有效果。

“呸!”犯人想吐一口唾沫,却发现没吐出去,因为嘴唇一直在抖。

这一切,都被张小敬看在眼里。

如果是突厥狼卫,张小敬没有信心撬出他们的话,但这些人不同。他们随身携带着毒丸,说明虽不怕死,但毕竟也怕严刑拷打。现在他在发抖,这是个好兆头。

张小敬“唰”地把小窗关上,且让恐怖慢慢发酵一阵。在漆黑封闭的空间,囚犯会在内心把刚才那些场景一遍一遍地想象,停都停不下来。外界的任何声响,脚步响起,木几挪动,都会被当成临刑信号。有些人就这么被活活吓死了。

张小敬故意没有问任何问题,让囚犯在心理上产生错觉,以为拷问方无求于自己。这样才会让他愈加惶恐,愈加急切地想证明自己的价值。

刑求这门艺术,和房事一样,精髓在于前戏。

安排好之后,张小敬转身离开告解室,檀棋和伊斯远远站在门口,看他的眼神都有些畏惧。张小敬掸了掸眼窝,没有去做解释。这两个人生活的世界太美好了,根本不知道真正底层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伊斯犹豫了半天,还是凑了过来:“张都尉可是查了不少典籍呀,我看那刺客真是给吓到了。”

“我可不是从书本上学到的。”张小敬笑了笑。伊斯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心升到头顶,原本白皙的皮肤更不见血色。

“你们在这里盯着,一旦囚犯开口,尽快告诉我。我去外面看看地形。”

“地形?”伊斯不明白。

“飞石引仙,最好是在平地,架子才扎得稳。”

“喂,这,这不合仁道吧……”伊斯这次真吓坏了,这家伙真打算要在这景寺之内当场虐人啊!这以后让景僧们如何处之?

张小敬没理睬他,走出告解室,开始在院子里勘察地形,时不时举起两根指头丈量一下,或者用脚踏一踏泥土,看看松软程度,像是个最敬业的营造匠。

过不多时,伊斯撩着袍子,跌跌撞撞从殿里跑出来:“张都尉!别架了!招了,招了!”他情急之下,连雅词都不说了,直接大白话。

“哦?他都说了?”

“对,都说了!”

这个囚犯招供的契机,还得归功于伊斯。张小敬离开以后,伊斯左想不对,右想心慌,于是钻到告解室的另外一侧,像是平日里给信士们做告解一样,苦口婆心地劝说起刺客来。

不知是伊斯的言语里确实存在感召的力量,还是张小敬之前造出来的气氛太过恐怖,囚犯终于放弃了抵抗。伊斯赶紧跑过来拦张小敬。

从刑讯角度来说,一软一硬,一打一拉,确实可以让人更快开口。

快到告解室时,伊斯拽住张小敬:“他答应会知无不言,但你们得赦免他的罪状。这个人已答应皈依我主,从此静心修行,不出寺门一步。”

“这个你去跟靖安司丞去谈,我只负责问话。”张小敬甩开他的手。这个执事未免越俎代庖,干涉起朝廷的事情来了。

囚犯仍旧被绑在告解室内,不过木门敞开,让他能看到光亮。檀棋坐在对面主问,张小敬则在旁边一直盯着他的表情,一是施加无形的压力,二是观察刺客的细致动作,若有半分假话,立刻就会被觉察。

刺客缓缓开了口,自称他是守捉郎。这个名字,让张小敬不期然地皱起粗眉。

“守捉”一词,本指大唐边境的屯兵小城。这些小城不在地理要冲,规模都非常小,朝廷基本不怎么过问。它们平时自治,战时自保,久而久之,每一座守捉城,都变成一片唐律和帝泽都触及不到的法外之地,鱼龙混杂。

从开元年间开始,大唐府兵日渐废弛,折冲府几无上番之兵。在这时,一个叫守捉郎的组织悄然出现,专门为各地官府、节度使以及豪商提供雇佣兵服务。它的成员成分十分复杂,有逃亡的罪犯、退役的老戍兵、流徙边地的农夫子女,还有大量来历不明的西域胡人。这些成员只有一个共同点,皆出身于各地的守捉城。

守捉郎的兵员精悍,办事利落,十几年光景,便成为大唐疆域内一股举足轻重的势力。

这两个刺客,居然来自守捉郎,事情更加蹊跷了。

张小敬跟守捉郎打过几次交道,他们归根到底是生意人,行事低调谨慎。他们的主要业务对象是大唐,怎么会勾结突厥人,为害长安?不想活了?

他转念一想,很有可能,守捉郎只是接了个刺杀的委托,并不知道被刺杀者背后的事情。于是他悄悄告诉檀棋,朝这个方向问。

果然,檀棋再问下去,刺客承认并不认识这个普遮长老。他只是接到命令,潜伏在波斯寺里,随时盯着长老的动静。一旦接到信号,就立刻出手杀人,然后撤离。

张小敬追问是什么人发的信号,刺客说没有人,用的是波斯寺里一棵槐树顶上的老鸹巢。什么时候老鸹巢消失了,便意味着可以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