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殿中主事个个陷入沉思,没一个吭声。距离灯会只有四个时辰,在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处;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连推荐人都要倒霉。

李泌看见部下们畏畏缩缩,正要开口训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个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犹犹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宾,本来在户部做书令史,记性奇佳,阅卷过目不忘,所以被调来靖安司担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说话。

徐主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个人选,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讲!”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张小敬。从前在安西都护府军中做一个什长,后来叙功调回长安,在万年县担任不良帅已有九年。我想或许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这份履历说来简单,细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帅乃是捕贼县尉的副手,流外官里的顶阶吏职,分管捕盗治安诸事。一个都护府的小小什长,居然能当上一县之不良帅,已是十分难得,更何况这不是一般的县,是万年县。

长安分成东、西两县,西边为长安县,东边为万年县。这万年县在天子脚下,王公贵族多居于此,关系盘根错节,此人居然能稳稳做了九年,李泌忽然产生了点兴趣。

“他人现在何处?”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长安县狱中,已是待决之身。”徐宾斟酌着字词。周围的人窃窃私语,徐主事是不是糊涂了,怎么推荐了一个囚犯来?还是个死囚?这不是触上司霉头吗?

谁知李泌却面无表情:“我要的不是圣人,是能人——这个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宾连忙提高了声音:“长安之内,缉事捕盗无出其右。”

一枚银鱼袋从半空划过,徐宾慌忙伸手去接,差一点没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马去接。两刻之内,我要在这里见到那个人。”

徐宾愣了一下,才听懂长官的意思。他先把银鱼袋系在腰间,又觉得不合适,连忙解下来捧在手里,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环顾四周,发现其他人都抻着脖子往外看,不由得发怒道:“你们还闲在那里看什么?马上去给我查!东西二市的过所市状、城门监的检录、各处街铺的讯报,都给我彻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赶紧纷纷回到自己位子,埋头开始工作,殿内又陷入忙碌。李泌从身旁婢女处接过一条开水烫过的缠花锦帕,用力在脸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来什么,开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张小敬的注色经历调过来。”

一个年轻小吏立刻起身,飞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开,将双臂撑在沙盘旁边,身子前倾,继续俯瞰着长安城的沙盘。他的犀利眼神扫视着每一栋建筑,似乎想用目光将那头狼生生剜出来。

殿角的铜漏,水滴仍在从容不迫地滴下。无论世事如何急迫,它从来都不曾改变。

沙漠,废墟,还有浓烈的血腥味道。

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回驰骋。远处长河之上,一轮浑圆的血色落日;孤城城中,狼烟正直直刺向昏黄的天空。

他费力地直起身来,愤怒地大声示警。可城垣周围是层层叠叠的尸山,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回应他的呼唤。唯有一面残破不堪的龙旗耷拉在城头,旗杆歪歪斜斜,几乎要断裂中折。

咚咚咚,敌人进攻的鼙鼓响起,骨箭如飞蝗密集。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面对……

张小敬猛然醒来,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西域,而是在长安县的死牢之内。枷锁牢牢锁着自己的脖颈和双手,连从梦中惊醒都动弹不得。

梦里那战鼓的咚咚声,原来是有人在用鞭柄敲打木槛。他抬起眼皮,看到牢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死牢的节级;还有一个人狭面短眉,下颌五缕乱糟糟的长髯,眼神关切。

“徐宾徐友德?”张小敬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想不到最后来送行的,居然是你。”言语之间,竟听不出丝毫临刑前的失魂落魄。

徐宾知道他误会了,可也不好解释,冲节级拱手道:“麻烦请开牢门,卸枷锁。”节级鼓着两只略凸的眼睛,像是一只不甘心的癞蛤蟆。可当他扫过徐宾右手捏着的银鱼袋,又退缩了,只得掏出钥匙,哗啦一声解开牢锁,让两个牢头去卸枷。

两个牢头战战兢兢,似乎对张小敬很敬畏,紧张到怎么也拆不开枷锁。张小敬冷哼一声:“笨蛋,这是三扭蛇锁,拇指得从下面扳,中间使劲。”牢头遵其指示,咔嚓一声,枷锁终于裂成两块。两人各执一块,惶急站开。张小敬用余光扫了一眼节级。后者打了个哆嗦,赶紧避开眼神。

张小敬身材不高,但结实得像块泰山磐石,额头微凸,下有两道短黑醒目的蚕眉。他晃动发酸的手腕,环顾左右,大声道:“酒食在哪里?县里置办断头酒,成例是五百钱,你们可不要克扣。”

周围的人避之如瘟疫,都不去搭话。徐宾弯腰进入牢里,搀住他的胳膊,低声道:“有人要见你……”

“嗯?”

张小敬一脸诧异。原来徐宾不是来送终,竟是来捞人的?可他一个好好先生,哪儿来的神通从死牢里救人?

徐宾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催促节级赶紧办手续。很快胥吏送下来一份文书,要徐宾签字。张小敬一看那文书的侧封就知道,这不是赦免状,而是移调囚犯的文书,一般用于大理寺或刑部从县狱里提调犯人——这两处提调,可不会先给犯人除枷。

张小敬心中疑窦重重,不过此时还不是问话的时候,他保持着沉默。

徐宾龙飞凤舞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一干人等离开阴暗的死牢,回到地面。阳光从入口照射进来,在最后几级台阶形成鲜明的光暗对比。张小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忽然停住脚步,脸上浮现几许感慨。

这一阶,是阴阳分割的界限。他本有向死之心,可没想到从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地又回来了。

接下来是吉是凶,还不知道,但好歹多看了一眼阳光,已经值了!

张小敬旁若无人地走向一口水井,这多少有点不合规矩,但周围的囚卒都远远站开,无人呵喝。张小敬铁钳般的双手交替拽着井绳,很快打上一桶带着冰碴的井水。他高举水桶兜头一激,冰水浇在头上,让他打了个惬意的冷战,一扫地牢里的污秽和萎靡。

张小敬搁下水桶,高高仰起了头,冰水顺着发绺滴下去,隐隐从身上散发出凌厉的气势。此时日头正炽,金黄色的阳光洒下来,照在他的左眼窝里。那里早已没有眼珠,只有一道极深的老旧刀疤,在阳光下分外凶悍。

“朗朗乾坤,别来无恙。”

他举起拳头,向天空用力一挥。那一刹那光影摇动,刀砍斧凿般的侧脸有如金刚一般狰狞。

办妥了提调手续,徐宾带着张小敬匆匆出了长安县公廨。徐宾心急如焚,连囚服都来不及让他更换。公廨前的拴马石前有两匹凉州骠骑,骏马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玳瑁带抹额,这意味着两匹坐骑可以驰行于任何一条大街上,甚至包括朱雀大街上的御道,不必受《仪制令》的限制。

两人各自跨上一匹,张小敬问道:“去哪儿?”徐宾答道:“哎哎,咱们回光德坊的靖安司。”他看了一眼牙门前的日晷:“得尽快赶到,嗯,得赶快,得跑一刻半呢。”

“一刻之内准到。”张小敬用无名指扫了扫马耳,马匹的灵敏反应让他很满意。

长安外郭以朱雀大街为分隔,东归万年县管辖,西归长安县管辖,是以长安县的监狱位于西城的永达坊,去光德坊的话,得先朝西穿过三条大街,再北上四个街口,全程得有十来里路。想在一刻内赶到,必须得策马狂奔,不得有半点耽搁。

两人扬鞭驰上大街,飞奔而去。两匹高头大马汹汹上路,街面上无论行人还是肩舆都纷纷避让,唯恐冲撞。徐宾的骑术明显不及张小敬,他整个人几乎伏在马背上,双手死死抓住缰绳,颇为狼狈。

张小敬放缓一点速度,与徐宾平齐,独眼乜斜:“友德兄,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宾勉强控制住骑姿,喘了口气,这才开口道:“捞你出来的,是靖安司。”

“靖安司?”张小敬略感诧异,他精熟长安官府体制,却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徐宾解释道:“戡乱平镇曰靖,四方无事曰安,靖安司是朝廷新立的官署,统摄整个西都的贼事策防——这都是你进去之后的事了——他们如今正征辟贤才,所以我荐举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