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申正 5(2 / 2)

长安十二时辰 马伯庸 3715 字 9个月前

李泌负手站在窗外,有意让自己的脸避开其他人视线:“我适才找到了甘守诚,跟他打了一个赌。若他赶回卫署时,你们还在重门之内,那任凭他处置;若你们已出重门哪怕只迈出一步,他也不得做任何追究。”

张小敬听得明白,这还是和那封拘押文书有关。文书里既然没提人犯的明确名字,那么便成了一柄双刃剑:右骁卫捉了人,可以不认;但如果人跑了,他们也没法去追。

这其中的分界线,恰好就在右骁卫的重门。重门之内,卫署为大;重门之外,便与卫署无关了。

可是甘守诚并不是好相与的,他既然要讨好李林甫,又怎么愿意跟靖安司打这么一个赌呢

“你是怎么说服他的”张小敬问。

李泌看着窗外,长长叹息一声:“不是我,是贺监。”

张小敬独眼一眯:“咦他居然肯答应帮忙”

李泌道:“我刚才去拜见贺监。贺监听说右骁卫私自扣留功臣,气得病症发作,当场不省人事。我和他的养子贺东,去找甘守诚讨说法。”

他简单地讲述了一下之前与贺监的会面过程,在场的人俱是一惊。贺监已是八十六岁,这么一气,只怕八成性命不保。

可再仔细一想虽则这么说有些不恭贺知章的病发,比他本身出面更有效果。要知道,天子十天前还专门为老人设帐送行,圣眷深重。若天子听说贺知章被甘守诚的鲁莽活活气死,发下雷霆之怒,一个区区右骁卫将军可接不住。

甘守诚和张小敬没有深仇大恨,只是卖李相一个人情罢了。为了这点利益,他可不愿意去扛害死贺知章的黑锅。所以在李泌咄咄逼人之势下,外加贺知章的儿子在旁边相助,甘守诚终于不情愿地做出了让步。

此事说来简单,其中钩心斗角之处,也是极耗心神。

李泌的手指捏紧衣角,喃喃说了一句突兀的话:“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

檀棋、姚汝能听到这里,无不抚膺叹息。他们冒着风险潜入卫署,已做好了孤立无援的准备,原来李泌也一直在外头奔走,从未放弃。两边拼尽全力,才奇迹般地把张小敬捞了出来。

可张小敬为何不能回靖安司呢

李泌啧了一声,露出一脸不屑:“甘守诚吃了这个瘪,可不太甘心。他放出话去,不许张小敬你公开出现在靖安司,否则他会以钦犯之名再次将你拘押真是小家子气。所以我只能找慈悲寺住持,寻了个与靖安司一墙之隔的草庐,徐宾会暂时负责两边联络。”

“反正张都尉没什么机会留在草庐里,权当哄甘将军消气了。”姚汝能摩挲着蒲团,讽刺地说。

一想到堂堂右骁卫将军为了挽回颜面,像小孩子一样耍无赖,众人都笑起来,气氛总算轻松了一点。

张小敬没有笑,他以肘支膝,手托着下巴正陷入沉思。

他不是在想突厥人,而是在想李泌。

张小敬当不良帅时,经手了太多案子,听了太多供词。李泌这一番叙述,其中矛盾抵牾之处甚多。

贺知章一直反对用张小敬,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而气得晕厥呢当时在屋子里的只有李泌与贺知章,贺知章突然病发,然后李泌出来宣称是右骁卫气坏了老人,从头到尾,只有李泌一个人的说辞。

贺知章真正病发的原因是什么在那间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自古华山一条路,如果想上去,就得有觉悟排除掉一切障碍。这是什么意思

张小敬盯着李泌充满血丝的双眼,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办案,有些事,不必弄得太明白。于是张小敬双手抱拳:“李司丞曾言,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突厥人,果然是言出必践。”

李泌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多做解释,淡淡反问道:“不知张都尉是否也仍像当初承诺的那样”

“自然,否则也不会回来了。”张小敬道,“朝廷是朝廷,百姓是百姓。”

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里都看到一些东西,心照不宣。禅院之外,忽然有鸟鸣响起,两人同时呵呵苦笑起来。

“好了,闲聊到此为止。我们已经浪费半个时辰在蠢材身上,说正事吧。”李泌敲敲榻边,其他几个人连忙把身子挺直。

他把关于猛火雷数量的疑问,尽数说与张小敬。张小敬点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我从河里爬出来时,本来就想提醒李司丞这一点从货栈规模来看,突厥人掌握的猛火雷数量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他们一定还有一个更大的计划,正在实行。”

李泌看了眼徐宾,徐宾连忙起身道:“哎哎,今天街上的人实在太多,光是东、西二市附近就有几百辆畜力和人力车,全城街道的车子数量不下万辆。光靠望楼,根本不可能追踪到突厥人运送猛火雷的板车。如今又被哎,被右骁卫耽搁了半个多时辰,只怕,只怕已经运到了他们想要的地方。”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李司丞可曾觉察”张小敬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我总有一种感觉,突厥狼卫背后,还有其他人。”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草原上的可汗,还用你说”草庐里人少,檀棋也变得大胆起来。

张小敬却摇摇头:“不,我是说在这长安城内。”他用指头在蒲团前的灰尘里画了几道:“你们想想,突厥狼卫找崔六郎要长安坊图,因为他们对长安不熟悉,对不对”

李泌沉着脸,没说话,可手却一下下拍着榻边。

“可咱们回想一下这一路的追查。突厥狼卫之前已潜伏有大量人手,既有万全宅,也有集结用的货栈,还能联络到外地的货运脚行别的不说,单是昌明坊那个废弃货栈的选择,就极有眼光。位置隐秘,距离闹市不远,且有两个出入口,便于掩人耳目运送大宗货物。有这种眼光的人,对长安一定非常熟悉,还用得着再去找坊图吗”

姚汝能试探着猜道:“也许他们是想让计划执行得更精确一些”

“如果突厥狼卫是想让猛火雷在城中引发混乱,长安繁华之地就那么十几坊,哪里需要什么坊图,驾着马车往北冲就是了。”张小敬端起一杯清水,一饮而尽。

姚汝能想了一下,确实如此。猛火雷的威力太大,不需要精确地放到什么地方,随便扔过去就是一片。

“突厥狼卫整个的计划,给我一种强烈的感觉,它似乎由风格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人对长安城十分熟悉,人脉颇广,甚至能在怀远坊的祆祠提前半年安插内线;还有一部分人对长安城十分陌生,不得不临时求助于坊图,还搞了一次仓促的突击。”

稍微停顿了一下,张小敬竖起了一根指头:“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突厥不过是一个草原上的破落户,哪有能力独立跨越千里跑来长安,搞如此精密的袭击”

听到这里,李泌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循着张小敬的思路,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推论:“那张都尉你的结论是,有人在帮他们”

张小敬把杯子重重搁在地面上,苦笑道:“恐怕除了狼卫,我们要面对一个更强大的敌人,这个敌人对长安非常熟悉,突厥狼卫只是他们的一把刀、一枚棋子。”

这一句话说出来,草庐里陷入可怕的安静。可以听得见,每个人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突厥狼卫居然只是一个开始还有一个更强大的敌人这个消息足以让所有人眼前一黑。

此前李泌虽然有所觉察,可没有张小敬想得这么远。他越想越觉得合理,但越合理就越发心惊。究竟是什么敌人,要假手突厥人来毁灭长安城大唐的敌人很多,可这么凶残又这么狡黠的,实在是凤毛麟角。

李泌的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丝悔意。如果贺监还在的话,以他的朝堂经验,说不定能看出更多东西。他自嘲地摆了摆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赶开:“徐宾,现在有什么进展吗”

徐宾纠结了半天,最后只吐出两个字:“没有”

突厥狼卫覆没之后,大部分人觉得大事已定。除了王韫秀之外,其他调查都是例行公事的收尾,调查人员不会太上心,更不可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李泌欲下令督促他们重新检查,张小敬却拦住了他:“没用的。如果是那个神秘敌人,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可追查的线索。”

李泌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在草庐里踱来踱去。好不容易干掉突厥狼卫,却又冒出一个神秘敌手。现在明知他身潜在长安腹心,却全无痕迹。他就像是一条蜥蜴,甩掉了狼卫这根尾巴,直接遁入深深的迷雾之中。

“没有线索,那就逼出线索叫所有人使劲查之前突厥狼卫在西市跑了,后来不也找出一条路了吗”李泌对徐宾喝道,他付出这么大代价,可不能在这里就放弃。

徐宾擦擦额头的汗水,又一次翻检手边的文书,试图在里面找到一点稍微好点的消息。他看了半天,勉强抬起头来:“只有一个哎哎,勉强算是线索吧我们抓到了曹破延。”

旁边张小敬一愣。他记得在昌明坊冲突中,自己亲手刺死了曹破延,怎么他又复活了

李泌先是大喜,这曹破延可是狼卫的重要人物,一定知道些消息;随后又很生气,抓了这么重要的人物,徐宾为何不早禀报徐宾把眼睛凑近文书,看了几次,抬起头苦笑道:“哎哎,之所以没禀报,是因为我们发现他时,他已是重伤弥留,没有问话的价值。”

指望一个狼卫自愿开口,实在是太难了。何况曹破延奄奄一息,没法动用严刑拷打。也难怪靖安司没把这个当成一件有价值的事。

“要不,让我去问一次话吧。”张小敬活动了一下指头,任由杀气洋溢出来。李泌疑惑道:“他现在可受不住你五尊阎罗的手段。”

“撬开一个人的嘴,并不一定得用强。”张小敬的独眼眯起来,“何况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的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响声,从围墙隔壁的靖安司大殿水漏传来。旋即慈悲寺的大钟也訇然响起,由近及远,诸坊的鼓声和钟声次第响起,恢宏深远,响彻整个长安城。万千盏灯笼同时举烛,行将黯然的天空重新变亮,光彩明耀,火树银花。

酉时已到,长安城一年一度最盛大的上元灯会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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